南风窗｜天水铅中毒事件，检查结果相差几十倍
2025年7月3日，刘奇方带着小女儿去西安西京医院检查血铅含量，一天后得到的结果显示，她的血铅含量是232µg/L。
而据相关标准，儿童血铅含量的正常参考值是100µg/L以下。
他的小女儿3岁，就读于甘肃省天水市褐石培心幼儿园，才刚刚上学3个月。
7月3日，刘奇方在手机上刷到新闻，才知道褐石培心幼儿园“出事了”——幼儿园的不少儿童被检查出血铅含量异常。
7月3日，甘肃天水市麦积区卫生健康局发布《情况通报》称，7月1日，麦积区市场监管局和公安分局接群众反映，查获一起某幼儿园违规使用添加剂导致部分幼儿血铅异常案件。
通过多位家长提供的现场录音、视频证实，当地有关部门曾于7月3日向家长通报，初步判断幼儿园提供的三色枣发糕、玉米肠卷添加剂超标。
几天过去，仍然有家长在家长群里咨询合适的医院。事实上，该幼儿园在7月2日已经做过一次集体体检，其结果也已经由当地政府各部门通知家长。
但家长们发现，在西安的医院检验得到的结果，与天水市当地的检验结果不符。
“铅中毒”是一个让家长们恐惧的名词，而两次检验结果不一致则延续和加深着这一恐惧。
而如今，家长们还没有得到一个解释。
异常的数字
血铅检测结果出来后，刘奇方又回想起女儿前段时间的“异常”。
一个多星期以来，女儿先是呕吐、发烧，半夜做噩梦惊醒，后来刘奇方还发现，比起以前，孩子的注意力不是很集中，比较“狂躁”。刘奇方原本没有当回事，直到看到幼儿园出事的新闻。
“我感觉天都塌了，我的孩子才三岁，作为一个孩子的父亲，我该怎么办？”刘奇方说。
不少家长在更早的时候就发现了异常。
家长王兴告诉南风窗，他了解到，7月1日前后，因为孩子出现呕吐症状，一些学生家长带孩子到天水市本地的医院检查，那时候检查得到的结果是超过了200µg/L，这也超出标准值。
王兴了解到，7月2日至7月3日，陆续有家长带孩子到西安各医院做检查。7月4日晚，王兴接受南风窗采访时也在西安中心医院。他估计，来西安做检查的大概有两百多个孩子（人次），还有一些家长在陆续前往医院。
7月4日晚，王兴看到，西安中心医院里“床位都住满了”。他的孩子血铅含量达到了361µg/L，也需要住院，但没有床位，所以只好在走廊上加了床。
王兴发来的现场视频和照片里，家长带着孩子站满了走廊，等待检查。晚上，孩子们的血检报告陆续出来了，“大人哭，小孩哭，那场景根本没法看”。一些孩子手上插着输液针，已经在病床上接受治疗。
王兴从医生那里得知，孩子大概需要在医院里住院10天，进行各种治疗，“输液、各种检测铅含量的，和排铅情况的（治疗方式）”。
家长们提到，出事的褐石培心幼儿园是一家私立幼儿园，收费并不便宜。
王兴的孩子6岁，已经在该幼儿园读了一年多。他告诉南风窗，选择这个幼儿园一方面是因为离家近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“觉得私立的更好”。他介绍，该幼儿园一年学费7000元，一个月伙食费400元，一年下来要花费接近1万2千多元。
按甘肃省2024年城镇非私营单位就业人员年平均工资来算，孩子在该幼儿园上学，需花去一名职工年平均工资的十分之一。
据媒体报道，该幼儿园一天有五次餐食，包括早、中、晚三顿饭，和中间的两顿加餐。食品是家长们关心的重点，刘奇方说：“我天天关心着幼儿园吃什么、喝什么，他们老师也每天在群里发孩子吃了什么东西。”
然而这种关心却落空了。儿童家长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，当地有关部门曾于7月3日向家长通报，初步判断幼儿园提供的三色枣发糕、玉米肠卷添加剂超标。
如今，家长们能关心的只有孩子的治疗。刘奇方看着家长群里刷屏的消息，再一次深刻感受到“血铅异常”的影响。
他了解到，这可能会影响孩子的智力、记忆力、成长发育，排铅也可能很难，但“首要是把孩子治好，孩子才是第一位”。
数字背后
家长们为孩子的血铅数值而焦虑。7月4日至7日，上百名家长在家长群分享、比对孩子检测得出的血铅含量，而大部分孩子的检测结果都高于100µg/L这一“标准值”。
100µg/L的标准到底意味着什么？7月5日，就职于某省级研究院、长期从事中毒救治与中毒控制工作的一名不具名专家告诉南风窗，事实上，目前大众对“血铅异常”以及“铅中毒”存在一定程度的误解。
现行规定划定了100µg/L的标准，目的是为了预防儿童铅中毒。这名专家解释，当儿童的血铅含量超过100µg/L，需要进行环境治理、排查铅源，而并不意味着儿童已经“铅中毒”。
“铅中毒”还存在更为细分的标准。2006年2月，卫⽣部关于印发《⼉童⾼铅⾎症和铅中毒预防指南》及《⼉童⾼铅⾎症和铅中毒分级和处理原则（试⾏）》的通知中，针对儿童血铅含量的不同，进行了更为详细的分级。
其中，连续两次静脉血铅水平为100\~199µg/L属于高铅血症，等于或高于200µg/L，才属于“铅中毒”。而铅中毒也依据血铅水平的不同，分为轻、中、重度。
依据这一标准，该幼儿园儿童的血铅水平及其严重程度存在差异。家长王兴告诉南风窗，家长们在群里自发统计了孩子的血铅检测结果，南风窗记者根据王兴提供的表格统计，截至发稿，一共69名儿童的血铅含量超过100µg/L，其中轻度5名，中度60名，重度1名，另有3名儿童血铅含量在100到200µg/L，属于高铅血症。
为血铅含量的数值焦虑的同时，家长也在忧心后续治疗。
并非所有孩子都需要接受“驱铅治疗”。前述处理原则中提到，只有血铅水平在250µg/L及以上的中度、重度铅中毒，才可能需要进行驱铅治疗。
上述专家也补充说明，儿童血铅水平未达到450µg/L、处于中度铅中毒的情况下，不一定必须进行驱铅治疗，而是需要先进行试驱铅试验。
若试验结果为阳性，考虑进行驱铅治疗，若试验结果为阴性，则可以通过补充锌、钙等营养元素来治疗。
“驱铅治疗也是双刃剑。”这名专家提到，“驱铅治疗的药物可以把铅带出来，也可以把体内其他的一些微量元素带出来，长时间驱铅治疗，患者可能会产生乏力症状，所以医生还是要平衡治疗方案。”
正因此，要应对铅污染问题，预防被放在了首位。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（CDC）采用3.5µg/dL（即35µg/L）的血铅参考值，用以更早地预防儿童铅中毒。
然而预防并不容易。家长王兴告诉南风窗，此前孩子跑步的时候“老是吐”，他觉得可能是其他身体问题，在这次事件之前，他甚至没太注意到孩子有哪里不同，“根本没想到会是铅中毒”。
血铅升高带来的症状往往并不典型。专家介绍，铅中毒最常见的症状是腹痛。
此外，还可能出现腹隐痛、便秘、贫血、多动、易冲动等等。由于儿童的神经系统未发育完善，慢性铅中毒的情况下，儿童可能会出现多动症症状及智力发育等问题。
血铅升高会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儿童的神经系统、智力水平。但上述专家告诉南风窗，在低水平血铅的情况下，这种影响并不显著。同时，这也与铅的摄入时长有关，“如果是天天在吃，它可能会在组织里有蓄积，也可能会转移到骨骼里，蓄积的时间越长，驱铅的疗程也会相应变长”。
不论成人还是儿童，都有可能因为早期症状不典型而被误诊，因此血铅检验是监测和预防铅中毒的重要手段。
但不同医院，血铅检验的准确度存在差异。
上述专家强调，血铅的检测属于理化实验，不同于一般的临床检验，对实验室管理、血液采样方法、试管无铅化、检验过程、标准品、质控品、质控图、仪器设备质检、实验室人员素质等都有比较高的要求，而只有符合质控的要求，相关单位才能得出合格的血铅值。
悬殊的结果
据企查查数据显示，涉事的幼儿园为甘肃省天水市麦积区褐石培心幼儿园。登记信息显示，该幼儿园成立于2022年，法定代表人为朱敬琳，开办资金为50万元。
据界面新闻报道，这家幼儿园的实际控制人为李慧芳，朱敬琳是其亲属。李慧芳目前在天水市拥有4家幼儿园，其他3家幼儿园分别为天水市麦积区蒙迪爱幼儿园有限公司、天水市麦积区渭北幼儿园、天水市麦积区慈爱幼儿园。
在褐石培心幼儿园的家长们交流群里，还有来自蒙迪爱幼儿园、渭北幼儿园的家长在等待检测结果。
根据家长群里统计的信息，家长们所选择的，几乎都是甘肃省外的医院，例如西安中心医院、西京医院、西安儿童医院。
事实上，在家长们自发大批前往西安前，幼儿园已经对校内儿童开展过一次集体检查。
但不少家长反映，幼儿园开展的集体检查，与自己在省外医院的检验结果之间存在较大的差异。7月3日，刘奇方在前往西安的高铁上接到了检查结果的通知。他回忆，电话很短，对方确认了刘奇方的身份，然后告知了一个数字“5.416”，让他记住这个数字，随后就挂断了。
听到这个数值，刘奇方心里有些窃喜，因为数值明显处于标准范围内。但想着“去大医院检测更放心”，刘奇方仍然在西安西京医院给女儿做了检查。
让他没想到的是，女儿检测出来的血铅含量为232µg/L，和那个电话里的数值相差数十倍。
刘奇方并不是唯一一个得到悬殊结果的家长。7月3日，王兴也接到电话通知，称孩子的血铅含量只有“16”，属于正常范围。王兴也了解到，不少家长收到的通知结果和他差不多，都是“个位数”“十位数”。
“我们早上要去医院的时候，都还抱着‘我们孩子可能没超标’的想法，可能结果出来之后就能回天水。”王兴说，结果，7月4日下午，他得到了孩子在西安中心医院的检查结果，血铅含量为361µg/L。
根据王兴提供的统计表格，家长群内的家长自发填写了两次血铅检测的数据，截至发稿，已经有143名儿童在省外医院重新进行了血铅检验，已经收到检验结果的儿童有69名，全部与集体检验的结果不一致。
悬殊的结果，使家长们对本地的疑虑加深。7月5日，天水市第二人民医院发布通知称，为进一步方便市民咨询儿童血铅异常预防及治疗的有关专业知识，天水市第二人民医院设置血铅异常咨询门诊、儿科咨询门诊、心理咨询门诊，由国家、省、市级专家坐诊咨询。
而南风窗记者观察到，家长群里，不少家长称不愿意带孩子回天水市，更愿意在省外医院检查、治疗。
而截至发稿，家长们仍然没有收到第一次集体检查的检测结果报告单。
（刘奇方、王兴为化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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